关于影片:理性的崩溃
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意大利的经济奇迹仿佛让意大利进入了“甜蜜的生活”,然而经济富有的同时也带来精神生活的空虚,种种以病态情绪为主导的艺术流派风行一时。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以一种罕见的冷峻、辛辣的笔触,以男主人公玛尔切洛的个人感情经历和记者生涯为线索,揭示了潜藏在这种社会状态背后的“一种复杂的精神错乱症”,并通过巧妙的设置三种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细致剖析了玛尔切洛的本我、自我、超我三种心理结构层次,挖掘出人物的精神魂灵,并由此达到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与反思。
让我们回顾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诸般矛盾日趋复杂化,物质富裕与精神贫困之间的严重不协调日趋尖锐化,这不仅使普通世人陷入一种精神上的危机和恐慌,也使费里尼和他同时代的一些敏于思索、锐意创新的电影艺术家面临着理性崩溃的危机。过去,以资产阶级理性为基础的世界图景,渐渐变得模糊而难以捕捉了。存在主义哲学以及种种非理性的哲学思潮如海潮般席卷而来,这无疑也给了费里尼以深刻的思想启迪。哲学作为一种世界观,必然要对艺术创作活动发生影响,存在主义哲学也极大影响了费里尼的电影创作,这一点在《甜蜜的生活》也有相应呈现。
影片采用一种形散而神聚的非线性叙事方式,将12 个松散的片段连缀成一体,在这种“流动的展览馆”式的结构方式中,将罗马上流社会光怪陆离的各个侧面以及形形色色的众生相予以淋漓尽致地展现。通过纷至沓来的聚宴歌舞,观众目睹了罗马上流社会的骄奢淫逸、精神堕落,又通过“圣母显灵”等段落感受到了被宗教迷信所蒙蔽的罗马底层社会的精神愚昧,另外斯坦纳一家的悲剧则让人体悟到现实世界的荒谬无序这一存在主义哲学的典型命题。费里尼曾明确表述说:“影片就是一幅油画,甚至是壁画,它表现了一个崩溃性的灾难,一种奢侈豪华的崩溃:天主教帝国的衰落。”
在影片各自独立的12个片断中,费里尼以近一半的篇幅浓墨重彩的表现聚会歌舞的狂欢场景。在这些场景中,我们看到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或高谈阔论、附庸风雅;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或逢场作戏、肉体承欢;或买醉浇愁、放浪形骸。从夜总会的狂宴和歌舞,到贵族古堡里的聚会和纵欲,再到海滨别墅豪华客厅里的脱衣舞表演和人骑人的恶作剧,明显都带有一种世纪末式的疯狂氛围,上流社会的骄奢淫逸、腐化堕落通过情节叙事便已暴露无遗。在表现这些场景时,费里尼多采用三角架固定拍摄,景别也多用全景、中景,一动不动的纪录性镜头的运用似乎在强调导演的纯客观立场,也显示出导演以一种“间离”的姿态对影片中人物和事件的冷峻、客观审视。这种固定拍摄出来的画面构图规则、稳定,只是画面看上去了无生机,画面中的人与物也被景框所束缚和压抑着。对于歌舞、聚会等狂欢场景,导演并未采用手提摄影、变焦镜头、意识流镜头等摄影手法来表现人物的躁动与焦虑,意在传达当理性崩溃时,罗马上流社会甚至连最初的焦虑惶恐也没有了,只剩下空虚与麻木这一本。不动声色的记录对人物精神世界的揭示力透纸背,这一切远比主体情感参与的主观镜头来得自然巧妙又深刻。费里尼不惜笔墨的描绘罗马上流社会的种种丑态和恶行,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理性世界的崩溃。
关于导演:精神的探索
作为早期曾参与过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的一员,费里尼对“新现实主义”有着独特的理解,他认为:“新现实主义意味着用诚实的目光观察现实——但这指的是任何一种现实,不仅只是社会的现实,还有精神的现实,人在他的内心世界所具有的那一切。”正是在这种理念的支配下,费里尼以他对现实观察的慧眼及勇气在《甜蜜的生活》中呈现了现代罗马“天主教帝国的衰落”——一种无可挽回的精神和道德的衰落,一种在纵欲狂欢中呈现的崩溃性灾难。
费里尼在自述《甜蜜的生活》创作衷曲时曾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影片是一种自我忏悔。五年来,不论是由于职业需要和个人的好奇心,我一直生活在一个与影片中那种表面的兴奋和真正的好逸恶劳很相似的环境中……从表面上看,一些日常事件是富于运动性的,有时还有冒险性的。但当人们深入的去看事物时,人们所见到的主要是空虚烦恼和焦虑不安……”这段阐述凝聚着费里尼切身的人生体验,也一语道出了影片的思情意旨。因此,《甜蜜的生活》作为费里尼的一种“自我忏悔录”,主人公玛尔切洛便带有他自身生活的若干投影,玛尔切洛的个人感情经历和疲于奔命的记者生涯,以及他的追求和幻灭,深深镌刻着费里尼的某些个性特征和思想印记,凝聚着他对生活、对社会苦涩而绝望的思考。
费里尼曾说:“一个人对于他自己、他和别人以及他和生活的奥秘的关系所进行的任何研究,都是一种精神的探索,而且就其真正含义来说也是一种宗教的探索。在《甜蜜的生活》中,费里尼表现的重点并不在宗教,但通过“圣母显灵”这一段落,既让我们看到了天主教帝国的衰落所带给罗马人的崩溃性灾难,也让我看到了费里尼对宗教的一种思考与探寻。费里尼在对记者和朋友谈到《甜蜜的生活》时说,影片中的罗马是座内在的城市,片子的片名不含道德或贬抑的意义,它只是说,不论如何,生活自有它本身包容否认的甜美。因此对于这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电影,连费里尼的朋友都要求他把它剪短,可他依然尽全力维持它原来的样貌。
《甜蜜的生活》造成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电影本身,不只超过了电影所要反映的对习惯的看法,它所呈现出的灾难性的图景给人们带来巨大的震撼,正如影评家贝尼·奥德·孔契尼在《今日意大利电影的问题》一文中所讲, “观众从银幕上看到自己的精神危机、自己的绝望与忧虑、自己的痛苦被表现得令人惊叹。他们看到他们的爱情怎样死去,看到他们在生活向他们提出的课题面前所感到的恐惧怎样被讴歌。于是在看着这样的影片时……观众便觉得有人从他们肩上卸脱了他们的罪孽和过错,而委之于整个世界,委之于生活环境、生存与性的本能,仿佛那是某种独立于人之外的东西,是破坏成性的宇宙精神的产物……”也正因如此,这部极受争议的电影,最终在第十三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蟾宫折桂,直到今天看来仍发人深思,撼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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